厦门大学外国语学院 舒文兰
[摘要] 高桥多佳子是日本现代女性小说家,其作品对女性特有的感情偏执、意见分歧等进行了细致得描写和深入得思索。其中篇小说《相似形》描写了一幅与传统母爱形象相背离的图画——“母亲厌恶女儿”,通过对母亲心理的细微刻画及其心理根源的探究,作者最终借文中人物之口对传统母爱图像的真实性提出了质疑。笔者将对作者文中描述的母女图画进行解读,寻找母亲憎恨女儿的心理根源,最终探索隐藏其中的“母爱”真实图像。
关键词:女性性别状况 厌恶 女性自我 男权社会
高桥多佳子是日本现代小说家,出生于京都,获京都大学文学部法文科硕士。一九五四年与作家高桥和己结婚,一九七0年其小说获日本文学大奖——介川奖的提名。七一年丈夫去世后,创作上进入高峰期。其作品对女性特有的感情偏执、意见分歧等进行了深入的思索和细致的描写。主要作品有《骨之城》《远处的水声》《双面》等。《相似形》发表于一九七一年五月的《文学界》,描写了一对母女之间,是体现其典型风格的佳作。《相似形》讲了一个母亲在成长的女儿身上不断的看到自己的影子,对女儿的感情也在这些体验中不断的展示出复杂性的故事。高桥多佳子是现代小说家,其作品还不为中国读者所熟知,国内现在还几乎没有对高桥多佳子及其作品的研究。笔者将对其作品《相形记》描述的母女间微妙的关系进行解读,并找出母亲憎恨女儿的根本原因,最终勾画出其中隐藏的“母爱”的真实图像。在传统的道德观念中,母性一直被认为是一种“本能”,要求母亲必须给予孩子无私的爱。母子关系经常是被描写成充满爱和关怀美好图画、母亲也经常被设定为一个伟大的奉献者角色。但这是母亲与孩子,特别是母亲与女儿间的真实情况吗?在《相似形》一文中,作者笔下的“母爱”却有着另一番景象。母女俩不管是在相貌上还是生活习惯上都有着许多共同的地方,就如两幅相似的图形,但这些相似点却成为母亲厌恶女儿的催化剂。
一
文中的母亲是怎样开始厌恶并躲避自己的女儿的呢?经历了怎样一个心理变化过程呢?在女儿幼年的时候,“我”对女儿并没有特别的反感情绪,但在女儿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和女儿之间就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起初“我”只是发现女儿在相貌上与自己相同:手、醒目的双眼皮、稍向上翘的鼻尖、皮肤和头发的颜色。本该为初子对小姑子采取的“同仇敌忾”态度感到自豪,但“我”感觉自己的手脚好像被初子的手脚代替了,不由得内心产生了一种别样的烦躁。在这种烦躁的情绪下,母亲又观察到女儿在生活习惯上和自己也有很多相似之处。开始“我”还以为这是女儿模仿自己外在的一些习惯,但通过“搬重物触摸”一事发现女儿心态也和自己有相似的地方。特别是在女儿班级里发生的“骨折事件”中女儿为保护自己嫁祸身边同学的经历和自己上小学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样。女儿的行为不仅让母亲感到失望,更让母亲不得不再次面对“邪恶”的自我,受到良心上的谴责。“我”彻底感觉到女儿就是镜子里的“我”。
随着女儿的成熟,“我”被迫更加深刻的感受到在“我”的外侧碰到自己体臭。女儿的身体发育的很丰满且皮肤光润亮泽、细腻柔滑,渐渐变成另一个与自己相似的女性。女儿不仅非常敏感的觉察他人的情绪,还经常在母亲之前抢先一步把事情料理好,在家里就像是一个从我身上分离出来的“另一个主妇”。点心店少东家的来访,更让母女俩的心理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母亲给自己涂上了平时不怎么抹的口红,女儿则穿上了只有外出时才穿的浅黄色连衣裙。然而女人的梦想是被压抑的,注定开不了花,最后终于被女儿取代了。女儿与少东家出游,让“我”心烦意乱,想象中将自己和女儿融为一体,并体会到身体被男子点燃融化的快感。
与此同时,女儿也感受到母亲对自己的冷淡,虽然不知道其中的原由,但也刻意的回避母亲,在大学时选择离家远读,结婚后生孩子也没有通知母亲。多年后,女儿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家,母女俩的重逢依旧笼罩在沉闷的气氛之中。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文中描写的母亲对女儿的感情并不是单一的、美好的。表面上母亲给了女儿生命并承担起了养育她的责任。但文中几乎没有字眼描述母女的感情的温暖,可以说几乎没有传统“母爱”的影子,有的只是冷漠和厌恶。正如原文描述的一样“我拿的这根铅笔,挨着笔尖的木头削得很长,笔头削得细而尖且锋利无比……。我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笔的中间,将笔的末端举到右眼前,闭上左眼,将笔尖丝毫不差地向初子指去,这样一来,我就好像用枪瞄准一样”①p99母亲内心充满了憎恶、躲避、想杀死女儿的冲动。可以说文中这样的描述是对传统“母爱”图形的一种质疑。社会要求女人扮演女儿、妻子、母亲等社会角色。关于母亲这个角色,大家公认生产和养育孩子是女人的义务,并给这个义务加上了自然的特征也即母性的自然性,自然是不可违背的,母亲的天性就必须给与孩子无私的爱。一个女人可以违心的去生产和养育,但对孩子的真实感情却没办法假装。高桥《相似形》对母亲心理、母女关系及其情感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描写,对母性的本能性提出了强烈的质疑。
二
那么,母亲怎么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产生如此强烈的厌恶感呢?我们可以分别从母亲和女儿的角度来寻找其中的原因。
首先来看看在母女关系中占主导地位的母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文中对这方面的交代很少,只指出“我”是一个没有工作的家庭主妇,生养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平常活动的场所基本限定在家庭这个小世界里,料理家务、侍候丈夫孩子,很小心地按照“生活”的要求而生活着的女人。正如文中所说的“在这个世代相传的家里,我完全按照婆母教我的那样,顺当地独自的打理下来……从婆母身上承受下来的种种有形无形的“遗产”,我都全盘接受,问心无愧” ①p88-89“既有梦想又被压抑的女人” ①p105“深埋在‘生活’这个暗无天日的底层的脸”“我认为靠这张脸也能生活下去。我小姑子之辈就选择了红粉佳人式的生活,我则不然,且我至今无怨无悔” ①p103。
很显然,作品中的母亲是一个深受压抑的女人,为了所谓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妇德”甘愿放弃自我和理想。然而这个女人同时又是敏感聪明的,她知道自己身为女人的处境就必须按照社会要求的那样生活。婆母那些有形无形的“遗产”多半是如何相夫教子,如何做一个符合男性社会要求的“规范女人”的经验总结。文中女人在谈及自己现在的生活状态时多次用到了一个词——“问心无愧”,可以说她真的是问心无愧,因为她对姑婆、对丈夫、对孩子很好的尽到了一个女儿、妻子、母亲的职责。然而我们发现她对自己却又是很不负责的,不顾及自己的感受、梦想和生活。毫无疑问,女人求得的所谓“问心无愧”是通过牺牲自我得来的,她最终成为了一个无自我的“合格产品”。在著名女性主义理论家西蒙•波伏娃的名著《第二性》中提到“大多数女人对她们的女性状况既需要又憎恶” ③473。文中的母亲也是如此,既需要做一个“规范女人”,通过社会的承认来证实自己的存在,同时又厌恶自己的性别,因为她深知自己的性别无法与这个男性占主导地位的世界抗争。
信中女儿将母亲对自己的冷漠归咎于世代相传的重男轻女的老传统,因为这个原因自己才会被母亲忽略。这有一定的道理,但女儿只是看到了表面原因:和哥哥不一样的性别让自己受到母亲更加严格的要求。她没有认清母亲和自己关系的实质。正如西蒙•波伏娃所言:孩子是替身,是母亲第二个自我。“我”不断的从女儿身上看到自己成长为“女人”的经历,对自己性别的厌恶感也相应的传递到“第二个自我”上。文中母亲对女儿的厌恶根本上是对自身女性状况的厌恶,女性总是作为男性的附属,自己的一切行为都不是出于自我意识的需要,而是为了符合社会对女性的要求。
其次,我们再来看看文中女儿。女儿虽然在外表和心理上和母亲有着很多相似之处,但与步入中年的母亲相比,女儿是青春、漂亮、敏感、能干的。她还没有受到太多的禁锢,她有自己的梦想,可以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在文中女儿敏感得猜透爸爸的心事;像女主人一样与人周旋;大胆给喜欢的少东家献殷勤并和其一起出游、、、、、、。母亲虽然憎恶自己的女性状况,但是同时也极其需要它。但女儿的逐渐成熟,俨然就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小主妇,对母亲而言,感觉就像自己存在证明的救命稻草快被人抢走。
当看到另外一个女性的存在对自己构成威胁时,女人往往就会因嫉妒、恐惧对另一个个体产生强烈的厌恶感。当“我”为“三角恋”的事情感到心烦意乱时有说到“如果换别的女人,这一切也许就烟消云散了” ①p105,却因为对象是自己的女儿变得烦躁不安。在前面说过女儿是母亲的替身,但当她超越母体形成自己的独立地位时,在母亲看来,这是忘恩负义的典型表现。“母亲不可能容忍她的替身变成一个他人” ③473特别是威胁自己地位的“他人” 。
综上所述,文中母亲对女儿的厌恶可以分为两种形式。一种是对作为自己替身存在的自我女性状况的厌恶;另一种则是对超越了替身、另一个同性的厌恶。无论哪种厌恶,其本源都是母女俩所处的男性占主导地位的社会。男权社会中生活的女性对自己的性别状况憎恶不已,同时女性对其又有需要——通过做一个社会承认的女人实现自己的价值。这样一来女性为了所谓的存在证明相互争斗,相互厌恶。可以说其本质完全是为了取悦男权社会。原文中一个有趣的人物——老太太的出现,引导“我”对母女关系和所谓的“母爱”进行思考,解析出其中真实图像。在梦中与老太太的相遇彻底将母爱的虚图解剖开来,“这是女人的血呀把它传给你的女儿,再传给她的女儿,传下去只是一种责任……所谓的母爱在哪里?不就是男性制造出来的幻影?有的仅仅是血” ①p108。女人的血传下去是为了服务于整个社会,女人的血只是为社会的繁衍服务的,所谓的“母爱”只是男权社会为了维护社会运转的口号。《第二性》对母爱的自然性有着这样的论述“这些例子全部证明,根本不存在母性的‘本能’:不管怎么说,反正本能这个词对人类不适用。母亲的态度,取决于她的整体处境以及她对此的反映” ③466由此看来,所谓的母性和母爱不是自然的东西,它和每个女性自身的生活环境有着很大的联系。文中出现的“我”是一个被压抑梦想的、在被“生活”压在暗无天日的最底层的女人,她自己的处境决定了她对同是女性的女儿的态度,在对女儿的厌恶情绪中最终认识到母爱只是男性的幻影,自己和女儿同是男权社会的“产品”。
高桥身为女性作家,深知女性所处的性别劣势。文中对母亲心理的细微刻画和对母女间微妙关系的描述,不仅质疑了所谓的“母爱”,而且给我们展现了一幅有违传统的真实图像。女人一切行为都以男权社会的要求为出发点,并最终被迫或有意识地成为符合要求但无自我意识的“合格产品”。这种被压抑的现状最终导致女性对自我性别状况产生强烈的厌恶感,并延伸至“第二自我”——女儿的身上。与此同时,女性对自我性别状况又有强烈的需要,所以母亲又将女儿看成是对其造成威胁的同性他者,并由此对女儿产生了双重憎恶感。
由此可以看出,所谓的传统母爱的图像本质上是男权社会的产物,男性一直用母爱“本能性”“自然性”来掩盖其真相,目的是为了让女人的血为男性社会正常运转服务,一代又一代的女性按照社会的要求去生育并将孩子(特别是女孩)养育成社会需要的“合格产品”。可以说文中对这对母女的设定是对传统母爱像的质疑,其不过是“男性制造出来的幻影”。女性只有突破男权社会要求的“妇德”规范,作为具有自我意识的个体而不是“合格产品”存在时,其与外界的关系才会展现真实的一面,母亲与女儿两者的关系的图画才会是母女按自己思想描画的真像。
参考文献:
①《日本现代女性文学集 作品卷》主编 水田宗子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1年3月
②《日本现代女性文学集 作家卷》主编 水田宗子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1年
③《第二性》〈法〉西蒙娜德波伏娃著 陶铁柱译 中国书籍出版社 1998年
作者:作者:舒文兰(1983年—)厦门大学外文学院日语系研究生 专业日语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