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惠君
广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广西 桂林 541004
提要：早期的语言学家把隐喻作为一种修辞手段，而现代语言学家认为隐喻是人们认知世界的一种基本方式，其特点是用具体的事物来描述抽象的概念，即隐喻具有从具体投射到抽象的单向性。但是隐喻不仅具有单向性，而且也具有逆向性，即用抽象的概念来描述具体的事物。不仅如此，隐喻的逆向性还具有认知功能、意境功能、美学功能和化虚为实的功能。
关键词：隐喻、逆向性、功能
The Contrary Direction of Metaphors
Niu Huijun
Abstract: Traditional linguists regarded metaphors as a rhetorical means, while modern linguists think that metaphors are a kind of cognitive method. We can describe abstract concepts by using concrete things, which is uniquely directional in nature. However, Metaphors do not only have a unitary direction, they also have a characteristic of counter-unitariness. People may use abstract concepts to describe concrete things. This paper explores the contrary direction of metaphors which has the cognition function、context function、 aesthetic function and the function which makes false things become true.
Key words: metaphors、the contrary direction、functions
一．引言
古往今来，隐喻（metaphor）作为一种修辞手段，一直为人们所关注，成为哲学家和语言学家研究的热点。从古希腊的Aristotle开始，人们从修辞的角度探索隐喻的奥秘。早期的语言学家把隐喻仅限于修辞领域之中。他们认为，用于诗歌和写作中的隐喻，其功能是修辞。而现代语言学家Weekley (1912) 在其《修辞奇谭》（Romance of words）一书中写道, “every expression we enjoy, apart from those connected with rudimentary objects and action, is a metaphor” (p. 97)。Lakoff和Johnson (1980)也曾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Metaphors We Live by）这本视角新颖的著作中写道，人们经常用表示具体概念的术语来描述抽象的概念，这就是隐喻的单向性。隐喻不仅具有单向性，而且还具有逆向性，即隐喻不仅可以用具体的事物来描述抽象的概念，而且还可以用抽象的概念来描述具体的事物。因为它与一般的隐喻形式相悖逆，姑且称之为“隐喻的逆向性”。蓝纯（2005）论述了秦观词中的比喻，她归纳了秦词中出现的63处比喻，并且通过举例论述了用抽象的概念来描述具体事物的隐喻，即逆向隐喻；束定芳（2000）谈到了隐喻的逆向性；但他们都没有论述逆向隐喻所具有的功能。本文拟从认知的角度论述隐喻逆向性具有认知功能、意境功能、美学功能和化虚为实的功能。
二．认知功能
在探讨语言与认知的关系时, Richards指出，“语言是不同领域经验的交汇点，不仅是认知的表现形式，而且是它的组成部分。源于日常经验的认知系统构成了语言运用的心理基础。”(转引曹务堂，1999) 具体地讲，在语言的最初使用过程中，人们创造并使用的第一批词汇多是表示具体的事物。当人类从这些具体概念之中逐渐获得了抽象思维能力的时候，往往会借助于表示具体事物的词语来表达抽象的概念，这就构成了人类的隐喻思维体系。举例说，“思想”（idea）是一个非常抽象的概念，我们很难给它一个确切的定义。因此，在谈论“思想”时，我们往往借用其他的喻体范畴（source field）（如：“植物”、“食物”或“人”）来把这个抽象概念隐喻化。
Turner (1993) 注意到有些隐喻概念，在长时间的使用后，会表现出一种逆向性的趋势，即原来的用具体概念来描述抽象概念，逆转为用抽象的概念来描述具体概念。比如：LIFE IS A JOURNEY是一个常用的隐喻，其中的具体概念JOURNEY是始源域，抽象概念LIFE是目标域，我们将旅途的结构投射到人生之上去理解人生。如下面就是含有这一隐喻的例句。
（1）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只有几步。
满载半世纪漂泊的沧桑，倦航的船儿快来靠港。
蓦然回首情已远，身不由己往前走。
有时，这一隐喻概念可以逆转为“旅途是人生”，即人生变为始源域，旅途变为目标域。即用抽象的人生概念来理解旅途这一具体概念。比如一些旅行家——古代的徐霞客，当代的余纯顺等，就是用他们一生的奔走来诠释漫长的人生道路。他们漫长的“人生”是通过具体的“旅途”体现出来。旅途中，有光明大道，也有坎坷的田间小路。只要你不畏艰辛，勇于挑战，定能达到成功的彼岸。
我们在讨论“抽象概念是具体事物”，“人是自然现象”，“人是植物/动物/无生命物体”时，有时提到隐喻的逆向性，即“具体事物是抽象概念”，“自然现象是人”，“植物/动物/无生命物体是人”。（蓝纯，2005）“抽象概念是具体事物”，“人是自然现象”和“人是植物/动物/无生命物体”这三个隐喻概念所形成的认知网络逆向性如图（Fig 2. 1）所示：
具体事物
（缰绳锁链、
天赐礼物…）
有生命物体
无生命物体
动物
植物
人
抽象概念
（名利、美丽…）
自然
现象
Fig 2. 1. 三个隐喻概念所形成的认知网络逆向性
从图中我们可以看到，具体事物包括有生命物体和无生命物体；有生命物体包括动物、植物和人；无生命物体包括自然现象。运用隐喻的逆向性，我们可以得出“具体事物是抽象概念”，“自然现象是人”，“植物/动物/无生命物体是人”。比如：
（2）缰绳锁链是名利。
这是《水龙吟》中的句子，意思是“缰绳是名，锁链是利”，这里诗人运用隐喻的逆向性，名和利这两个抽象概念在我们的头脑中也有了具体的形象“缰绳和锁链”。
（3）太阳又露出了笑脸。
我们习惯以“人”作为始源域，将其内部结构投射到目标域“自然现象”之上，这样诸如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等抽象概念，被移植到自然现象这些具体事物上，自然现象的一切便是有情有义了。
三．意境功能
所谓“意境 ”是通过诗词所反映出诗人的思想、意志、气质、情趣，是诗人性灵所钟而形诸笔墨者，一般是意内言外的东西，它要求读者有更高的审美能力。（吕俊，1995）在诗歌中，为了更确切，更生动地表达思想和感情，提高表达效果，适应特定的意境而采取的运用语言和语言风格的方法、技巧通常就是运用隐喻的逆向性。使用隐喻的逆向性，一方面可能因为所要认识的概念过于抽象，通过用抽象的概念来表示具体的事物，可以更好地理解和传达所谈论的概念；另一方面可以增强话语的表达力，取得更好的修辞效果。(束定芳，1998) 如：“雕塑是凝固的思想，是立体的音乐，是心灵之花的写照，是跌宕的故事和飞扬的情感在空间的定格。”（赵丽宏《为石头流泪》，《文汇报》1995，3，9）因为人们无法理解“凝固的思想”，“立体的音乐”，“心灵之花”，作者用抽象的“思想、音乐、心灵”来描述“雕塑”这一具体事物，这样可以帮助人们理解“思想、音乐、心灵”这些抽象的概念。同样，在诗歌和散文中使用了大量的生动逆向性隐喻，用一些抽象的概念来描述具体的事物，取得了极为强烈的认知和修辞效果。隐喻的逆向性和意境的关系十分密切，如下面的例句：
（4）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李煜：《相见欢》
诗人以李后主亡国被俘，离别故国为背景而衬托“愁思不绝，纷乱如麻”的意境。词中省略了“丝、麻”，实际上应该是“剪不断（的丝），理还乱（的麻）”，是离愁，这里词人运用隐喻的逆向性，将抽象的“离愁”用具体的“丝、麻”来描述。词人用“丝、麻”来反衬“离愁”的意境。如果去掉“丝、麻”，那么这首诗就没有意义了。这渲染了亡国之君哀怨悱恻、缠绵不休的悲剧气氛，收到了先声夺人，一唱三叹的艺术效果。
（5）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秦观《浣溪沙》
这句话意思是随着微风，轻轻飘落的“飞花”本是具体物体，词人却用“梦”来隐喻；同样，斜斜飘落的“小雨”，本来也是具体物体，词人却以“愁绪”隐喻。在这里，词人运用隐喻的逆向性，将抽象的“梦、愁”用具体的“飞花、小雨”来描述，将物的特点和人的感受融合在一起。以无情无思的“自在飞花”为背景，反衬有情有思的梦的意境；以无止无歇的“无边丝雨”为背景，反衬加重无尽无休的愁的意境。两句话共同构筑出一个和谐的境界。
以“抽象概念喻具体事物”这一隐喻的逆向性，如图（Fig 3. 1）所示。
抽
象
概
念
具
体
事
物
¡
丝、麻麻
雨
离愁
愁
Fig 3. 1. “抽象概念喻具体事物”这一隐喻的逆向性
从图中我们可以看到，具体事物是“丝﹑麻”，“雨”，抽象概念是“离愁”﹑“愁”，词人运用隐喻的逆向性，将抽象概念的“离愁”﹑“愁”，用具体的“丝﹑麻”﹑“雨”来描述，从而使抽象概念的“离愁”﹑“愁”具体化。
四．美学功能
由于诗词的特殊需要，为了达到诗歌的美学效果，诗词中隐喻的本体和喻体可以互易其位，成为“喻体+是（为）+本体”的结构。（章寿明，1987）作者本来要来表达的意思是“甲是（为）乙”，乙是具体事物，甲是抽象概念，用具体的事物甲来描述抽象的概念乙。而在文字上却故意写成“乙是（为）甲”，即能用抽象的概念乙来描述具体的事物甲，从而使抽象的概念具体生动。也就是说用具体事物来描述抽象的概念，有时可逆转为用抽象的概念来描述具体事物，这是诗词中隐喻的一种特殊形式，即隐喻的逆向性。尽管这种用法在诗词作品中并不多见，但它别具一格，耐人寻味。在诗歌中，运用隐喻的逆向性，能增添诗歌的艺术效果，从而使读者得到美的享受。
（6）……又如先生平生之忧患，恍惚怪诞百出难穷期。 ——龚自珍《西郊落花歌》
龚自珍在《西郊落花歌》中连用具体的实象比喻落花：“如钱塘潮夜澎湃，如昆阳战晨披靡，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玉皇宫中空若洗，州六界无一青山峨眉。”写尽了落花威武壮美的气势，但情意犹未尽，这里词人运用隐喻的逆向性，用恍惚怪诞、层出不穷的人生道路上的抽象的“忧患”来描述具体的“落花”，真乃是把一腔郁郁不得志的愤慨之情全托付于那纷纷扬扬、满天铺地的落花了。委婉含蓄，别致生动，显示了“隐喻的逆向性”所特有的艺术魅力。
（7）阴得这般透明，好像谁望空抛了一片轻纱，轻薄薄地飓在风里，虽然撩拨不开，却又飘忽得捉摸不住，怪似初解愁闷少年的心情…… ——杨绛《阴》
这里作者用人们心理情绪的产物“少年愁闷”这一抽象概念来把一种飘忽得“捉摸不住”的自然现象，生动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新颖优美，独特传神，诱导读者用自己的体验去感受它，能引起人们的想象，易为读者所领会，给人以美的享受，从而达到以喻感人，以喻诲人的目的。（张鹄，1993）一种飘忽得“捉摸不住”的自然现象，要在诗歌中尽情传其妙处，是很难的。所以诗人往往运用隐喻的逆向性，用抽象的概念“少年愁闷”来使“捉摸不住的自然现象”具体化，收到了特殊的艺术效果。使人读其诗能窥其情，从而使诗的主题更加突出，增加了诗的美感。
五．化虚为实的功能
隐喻的逆向性有时用人们生活中的思想感情、心理感觉等方面抽象的虚境，来描述实在的事物，从而加强隐喻的意象化，使之带上浓厚的感情色彩，使人们更富于想象力，易于激发人们的联想。谢榛在《四溟诗话》（卷一）曾说：“写景述事，宜实而不泥于实。”布颜图在《画学心法问答》曾说：“山水间烟光云影，变幻无常，或隐或现，或虚或实，或有或无，冥冥中有气，窈窈中有神……故古人弹思竭虑，并无墨之墨，无笔之笔以取之。”(陈方，1986)隐喻逆向性的运用也是这样，不能只满足于实在的形象，要工于实而不泥于实，虚实相错，有无相间，即用抽象的虚境来描述具体的事物，使“变幻无常”。如：
（8）……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河塘上又浮起一层青雾，薄薄的，像是笼着轻纱的梦。 ——朱自清《荷塘月色》
例（8）描写荷塘上月色融融，叶子和花像牛乳洗过一样，这是用具体的“叶子和花”来隐喻“在牛乳中洗过”，取色浑相似。用“笼着青纱的梦”这一虚拟的概念来描述“薄薄的青雾”。梦境本来就是飘飘渺渺的，笼着轻纱，更是朦朦胧胧的，这正是两者的“神似之点”：静谧、安宁，似有似无。这样使人们由梦境里的朦胧展开联想，去体验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郁结在作者胸中的淡淡的一丝哀愁。
（9）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着实可爱。她轻轻的皱缬着，像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 ——朱自清《绿》
例（9）用少女初恋时跳动的心虚拟那可爱的绿色的轻轻的摆弄，赋绿色以活力，以感
情，胜过前一句的实比。能引发读者无穷无尽的联想，她具有一种奇幻的朦胧美，似有更深的内涵，更强的魅力，扩大“再创造”的审美空间。这里作者运用隐喻的逆向性，用抽象的或无形的事物等抽象的概念，来表示意义具体或有形的事物，即把抽象无形的东西具体化、形象化，达到回味无穷，形象生动的表达效果。这有助于营造客观世界的情境，大大增强句子的感染力和形象性，以引起人们的联想，达到更加准确的表达情意的目的。
六．结语
隐喻不仅仅是一种语言现象，它更重要的是人类的一种认知现象。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充
满了隐喻，即使在严密的科学语言中隐喻也随处可见；哲学越是抽象、越需要借助隐喻进行
思考。正如荷兰学者R·霍夫曼(转引张会森，1994)所说的：“隐喻是极其实用的……隐喻可以用在各个领域中，它是描写和阐释的工具……不管出现在哪里，隐喻总是扩大、加深我们对人类行为﹑知识和语言的理解。”至于隐喻对于文艺语言，特别是诗歌来说，其地位和作用无庸多讲。奥尔特加·卡塞特(转引张会森，1994)说：“诗歌就是隐喻”（注：这话本身就是隐喻）。文学，特别是诗歌体现着形象思维, 反映着诗人﹑作家对世界的独特看法，而隐喻是与世界的诗意的看法有机的联系着。诗人摆脱对世界的常俗的观点，他不是用通常的词语思维。雅科布逊说：“对于诗歌来说，隐喻是最容易接受的东西。”Lakoff & Johnson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中写道“人们通常用具体的事物来描述抽象的概念，这就是隐喻的单向性。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隐喻——这是诗歌的一种表现手法，是一种特殊的语言现象。” 隐喻的逆向性在诗歌中尤为常见，本文以诗歌和散文为例，论述了隐喻不仅具有单向性，而且还具有逆向性。隐喻的逆向性具有认知功能、意境功能、美学功能和化虚为实的功能。在诗歌中运用隐喻的逆向性，能丰富人们的想象，激发人们的感情；增加语言的节奏感和音乐美；能渲染气氛，给人以鲜明而深刻的印象，使读者体会到隐喻逆向性这种写法的诗味、韵味、和余味，增添文章的可读性和说服力。
注释
1.修辞学研究喜欢将“自然现象是人”，“植物/动物/无生命物体是人”都归入拟人。实际
上拟人是一种特殊的比喻，不论目标域如何，始源域始终是人，将人的特点投射到各种目标域之上。
2．修辞学研究喜欢将“人是自然现象”，“人是植物/动物/无生命物体”都归入拟物。实际上拟物也是一种特殊的比喻，不论始源域如何，目标域始终是人，将各种物的特征投射到人这一目标域之上。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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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koff，G. & M. Johnson. 1980. Metaphors We Live by [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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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鹄，1993，比喻中一种特异的类型：“虚喻”[J]，《修辞学习》第3期，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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